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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个屯子叫东河》知青回忆录

| 招商动态 |2017-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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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割大锯

在东北方言里,“割”这个动词往往被念成“嘎”。与“割”的普通话发音比起来,“嘎”更显示出一种力量和果断,尤其用在“割大锯”这个动宾词组上。我喜欢割大锯就是因为它是东北农活“四大累”之一,是男人干的活,而且是壮男人干的活。东河能割大锯的本地人如崔永江、孙吉芳、张金发、姚忠海、李福祥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我很羡慕他们发达的肌肉和一身力气,因此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抢着割大锯,权当健身运动。

四根大圆木,两根一对撑起人字架,一根被劈出平面的长圆木,平面朝上担在两个人字架上,用几十个“扒锔子”(一种︻状的铁制件)固定,就成了大锯架,两米来高,五米来长,远看就像巨型长条凳,待锯的木头就固定在锯架上。大锯是用好钢锻制的,锯身长约五尺,上宽下窄成矩形。上端的把手叫“拐子”,一根焊死在锯身上的弧形铁条,顶端带孔,横穿了一根木把;下端的把手叫“锯盘”,是一种厚重的,带有两个手柄的木质圆盘,中间有一条比锯身稍厚的窄长形孔,套入大锯下端后,用楔子固定。割大锯的第一道工序是“上楞”,就是将待锯的圆木从两个人字架的斜面滚上架顶固定;第二道工序是打线,用墨斗根据需要将木材弹出一道道墨线;第三道工序就是割。所有木材中,最好割的是松木,节疤少、纹理直、木质松软,割起来刷刷的,一锯下去能走一寸多,跟吃豆腐一般;其次是杨木;最难割的是臭桦,节疤多、纹理斜、木质硬,割起来进度缓慢、锯感艰涩,动辄跑锯,但一种木料有一种木料的用途,由不得你锯手选择。

大锯须两人才能割,两个锯手一上一下,分工不同。架上的锯手要把握锯的方向,使锯身准确地沿着墨线前进并及时修正偏差;下面的锯手要使劲拽锯,因为锯齿的方向是朝下的,锯开木头的力主要靠下拽时发生。一对好的锯手搭档,不仅要力气,而且要默契,双方都须准确体会进程的态势和对方的意图并给予积极的配合才能割得又快又好。因此,锯手间往往会有自发的组合,其依据就是在实践中产生的默契,拿东北话说叫“对撇子”。

跟我最对撇子的是杭州知青任国民,他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肩宽腰细,一身腱子肉,干活是把好手。那天,我俩搭伙割大锯,他割上锯,我割下锯。一开始挺顺溜,一上一下、一拉一拽、一推一送如行云流水,不一会儿就割了好几根杨木。待歇完一阵,上了一根又粗又硬的臭桦,倒霉就开始了。整个过程不是夹锯就是跑锯,两人使出浑身解数,割几下夹一块楔子,还是进度缓慢,整得急性子的我烦躁不堪,满头是汗。俗话说,忙中出错,果不其然。忙乱中我忘记了必须经常检查锯盘的稳固性并及时用楔子顶紧,在一次下拽后即将上送的一刹那间,锯盘突然脱落了。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头朝前扑去,不明情况的任国民猛一抬锯,惨剧发生了,沉重的大锯重重地砍在我的左脸颊上,我眼前一黑,仰面而倒。

等我睁开眼,除了一片红光,啥也看不见,伸手一摸,满脸是血。不知所措的任国民将我扶回了宿舍,并叫来了赤脚医生方来根。经检查,锋利的锯背在我的眉骨和颧骨处砍开了两道口子,由于眼眶较深,躲开了致命一击,如果大锯再抬高一点,尖锐的锯角正好能抠出我的眼珠。方来根对我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后让我上公社卫生院缝合。我拿镜子照了一下,眉骨处的伤口有三厘米长,张着嘴,露出白花花的骨头,颧骨的伤口较浅,不碍大事。当时正值数九寒天,我实在不愿既受伤又挨冻,就问方来根:“你会缝合吗?”他的回答令我吃惊:“我只在训练时缝过皮球。”我说“你就当我的脑袋是个皮球吧!”于是,我又一次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吃尽了皮肉之苦。第一次缝人的方来根高度紧张,手不停的颤抖,缝合线也跟着不停地颤抖,抖得我疼痛难当,咬牙切齿。眉骨上一共缝了三针,颧骨上的伤只做了简单的外伤处理。一周后拆线,我惊奇地发现第一次缝人的方来根缝得不错,接口细密,愈合良好,只是没有了眉毛。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我的左眼上方有一厘米宽的地方一直是光板子,以至于算命先生凭此判断我脸有破相,前程不好,直到重新长出眉毛。

今年回抚远,发现大锯已从木材加工的历史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当地人称作火锯的电锯,动力大、速度快、定位准确、劳动强度小、安全性大大提高,大片的森林正是在电锯的隆隆声中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与电锯比起来,我更喜欢大锯,那种一上一下、人锯合一的感受是我终身难忘的。

十三、咕嘟林子

在我的梦境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黎明,草甸子里弥漫着一层乳白色轻纱般的薄雾,在微风中缥缈不定,时而卷起,露出一片嫩绿的草芽,时而聚拢,象一位白衣素裙的仙女;远处,在雾海的上方,海市蜃楼般隐现出一艘朦胧的船影,桅帆林立,忽隐忽现;当喷薄欲出的红日把金黄色的光焰撒向大地,晨雾在阳光的追逐下渐渐退却,那船影清晰地现出原形,原来是一片孤独地屹立在低岗上的树林,在周围沼泽湿地的包围中,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孤傲不群,那就是咕嘟林子。

叫它咕嘟林子是因为它很小,方圆只有二三百米,但林子虽小却什么树都有,杨树、柞树、白桦、水曲柳……林间空隙处长满了灌木和荆棘,树根边、草丛中躲藏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和蘑菇,野鸭和苍鹭在周围的沼泽里游弋,狍子和野兔在林子里栖息,俨然一个良好的小生态系统。咕嘟林子在东河百姓的心目中是神圣的,那是东河的标志,也是神佑,老人们甚至能从林子的颜色和上空的云彩预测阴晴。当人类的贪婪使大片林木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东河人却从未在咕嘟林子砍伐一棵哪怕很小的树,直到我来到东和,它仍然像千万年前一样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站在知青宿舍的门前远眺咕嘟林子,它是那么美丽,那么神秘,五六百米宽的沼泽地横亘在林子和屯子之间,让你一探究竟的冲动成为望洋兴叹,只能在远处揣摩它,欣赏它,可望而不可即。直到1971年发大水,我才身临其境,并做了一件至今想起来都后悔的事情。一大早,我和孙吉鹏划船去寻找被洪水围困的马群。刚划出不远,眼尖的老孙指着咕嘟林子说“在那儿!”果然,在林子北边有一群晃动的身影。当船划到离林子一百来米时,我突然发现,那不是马群而是一群狍子,足有三四十只。我催促老孙加快速度,在离岸几十米的地方我就迫不及待地抄起冲锋枪,猛地跳下船,淌着齐腰深的水向岸上冲去。受惊的狍子四散冲进了林子向南面逃窜,我掂着枪紧追其后。等追出林子,狍子已接二连三跳入水中向远处游去,水面上只露出一个个狍子脑袋。我一直冲到水漫胸部才端枪射击,一阵枪响后,六只狍子浮上了水面,其余的消逝在一片汪洋中。老孙赶到,战斗已结束,我上了船,两人一起忙着打捞战利品,两公四母,好不开心。回家后,老孙动手肢解猎物,这时我才发现其中两只母狍子怀着胎儿,看着狍崽在母腹中蠕动,怜悯之心不禁油然而生,那次,我一口狍子肉都没吃。

1996年回抚远,第二天我就带着女儿与张守来一起驱车直奔东河。尽管我知道东河早就搬迁新址,如今那里是移民的天下,但一路上还是一遍遍回忆着老东河的村貌,还有那令我魂牵梦萦的咕嘟林子。没想到当我踏进村口,一派萧条破败的景象展现在眼前,其凄凉的程度不禁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周围的林子已被砍伐得一棵不剩,站在村头就能看见二十里地外抓吉的房顶,更令人心寒的是咕嘟林子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成了移民的屋上梁、灶中柴。我的心在流血,为东河,为咕嘟林子,为抚远那曾经存在过的良好生态。大自然的惩罚是显而易见的,山坡上沟壑纵横,惨不忍睹,后山的白浆土被雨水冲刷带到了屯子里;村口的小桥被冲塌了,我们的小车在绕行时险些冲到沟里;原先干净整洁的村道如今破烂不堪,房子歪歪倒倒,看不出移民们从滥砍乱伐中得到了什么实惠。我暗暗地骂道:“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呢,这人呵,真他妈还不如个兔子!早知道是这番景象,真不该千里迢迢来这里。”

昨天上网,在抚远贴吧看到一篇帖子,是一位名叫“猫的主人爱家驹”的网民发布的,有洋洋万言的文字介绍和几十幅照片。看完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远的生态有救了!滥砍乱伐变成了生态造林、观光旅游;无节制的捕捞变成了网箱养鱼、捕养结合;毁林开荒变成了特色农业、加工出口;黑龙江、乌苏里江沿岸的山山水水、森林湿地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来年我还要回去,看看抚远,看看东河,看看在咕嘟林子的废墟上是否长出了枝干挺拔、郁郁葱葱的次生林。

十四、陈军书

他走了,带着对抚远的深深眷恋。在他五十三年的生命历程中,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是在东河度过的。在所有知青中,他是回城后与抚远保持联系最密切的,也是回抚远次数最多的。每当说起抚远,他就两眼放光、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好像他压根儿就是个抚远人。他叫陈军书

陈军书是带着两个妹妹一起到抚远的,大妹陈荣朝在浓江,他和小妹陈幼民在东河,1971年,他离休的母亲又来东河住了一年多,抚远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真正的家。刚到东河时,我当饲养员,他管磨面房,还有一台老掉牙的柴油发电机,1971年底,我俩一起入了党,1972年底我参军入伍,他接任我当了东河的党支部书记。一直到1979年大返城回杭州,他在抚远待了整整十年。十年中,他的足迹踏遍了东河的山山水水,他的汗水撒在东河的水田旱地,他的情感与东河的百姓水乳交融,他把青春献给了抚远这块在他看来永远神圣的黑土地。1978年10月,我从杭州回抚远办事,在东河与他睡在一铺炕上,听他讲述了1976年那场大火:那天下午,突如其来的荒火掠过森林草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东河。浓烟遮天蔽日,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脸盆大的火球在空中飞舞,掉哪儿烧哪儿,西头的两栋房先着了,火势向全村蔓延。在他的指挥下,一批知青冒着生命危险冲进车库抢出了两台拖拉机和几个油桶,却把自己的财产交给了烈火。老乡们乱了,哭着喊着要冲进自己的家抢救财物,眼看一场村毁人亡的惨剧就要发生,情急之下,身为党支部书记的陈军书举起手中的冲锋枪朝天开了几枪,命令所有人立即撤到刚收割完庄稼的大地里。在他的阻止下,人们清醒了,潮水般涌向大地,刚撤出屯子,大火就把整个东河吞没了。那场大火夺去了抚远几十条生命,而东河却无一伤亡。看着东河新建的砖房和村道上被大火烧成红砖色的地面,我能想象得到那一天火灾的惨烈、情势的危急、陈军书与知青战友们的勇敢和无私。

与所有大返城的知青一样,回杭后的陈军书一无所有,除了十年知青生涯练就的勤奋、刻苦、宽容、忍耐和他那相濡以沫,同为抚远知青的太太,只剩下一份中国共产党党籍。在经过了待业、择业、就业的三部曲后,他在浙江省防疫站的冷库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当上了一名制冷设备保全工,干起了与机器打交道的老本行。收入捉襟见肘,工作枯燥乏味,但他总是那么满足、那么开心,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永远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很能喝酒,三杯下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的都是抚远往事,话到动情处,眼里闪着泪光。他很讲义气,抚远老知青有什么难事,只要他知道都会鼎力相助,尤其是抚远老乡来杭,无论是旅游观光还是求医问药,他都会鞍前马后、倾囊相助。他很留恋抚远,到了痴迷的程度,微薄的收入丝毫没有阻挡他为抚远的开发和振兴效力的冲动。抚远县政府在杭州召开的一次招商会让他激动了好几天,一年中,他两下广东,三上抚远,招商引资,内外斡旋,没谈成什么项目却花光了兜里的钱,好在知夫莫如妻,他的太太理解他,由着他折腾却毫无怨言。我心里很清楚,他为抚远所做的一切,在乎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是十年青春燃烧的岁月留给他的抚远情结,只要他还活着,这种情结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老死。

当得知他患胸腺癌的消息时,我惊呆了,他才五十出头啊!都说少年坐病老年发,是十年的艰苦操劳透支了他的体力和健康。他走了,带着对抚远的深深眷恋。直到临终前他还跟我说,等他病好了要和我一起回抚远去,我投资,他管理,办个抚远最大的养猪场。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是,一切都晚了,我真后悔没有在他健康的时候圆了他这个抚远梦。

十五、秋边子

秋边子指的是从鲑鱼期结束到封江前的小鱼汛,主要捕捞对象是迟到的零星大马哈鱼、鲤子、鲫瓜子、刀子以及哲罗、细鳞等冷水鱼类,尤以鲤鱼为多。黑鱼泡和白灯是东河秋边子的传统滩地,那儿的水文和地理条件得天独厚。乌苏里江西岸是我国的黑鱼泡河,江东是苏联的赤尔卡河和基亚河以及两河之间广袤的湿地。大江、小河和沼泽湿地三位一体,为各种鱼类的繁殖、迁徙和越冬提供了良好的自然环境。每年秋冬之交,水位下降,各种鱼类从河流、沼泽向乌苏里江集中,聚集在江底平缓、窝风抗浪的深水里趴窝越冬,一旦打个正着,一网就能捞个百八十尾。

1971年秋边子,东河去了四条船,王道增带队,我和当地青年李福祥一条船。我们在岸边树林里挖了一个地窨子,搭上铺板,埋上锅灶,第二天就开始了捕捞作业。与鲑鱼期那种紧张急迫的节奏比起来,秋边子显得那么舒缓悠扬。清晨,渔船划破缥缈的晨雾,迎着东升的旭日下江,船板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掉转船头,敲一敲冻硬的渔网,拎起网绳一把一把地抖进江里,随着手势起伏,网衣闪着银光,在江面上一起一落像一挂飞舞的银帘,煞是好看。空荡荡的江面上,除了我们没有别的船,风平浪静,水面上看不到一丝涟漪。周围静得可怕,耳膜感到有一种隐隐的压力,似乎时间都凝固了。深秋的江水清澈明净,能见度极好,起网时在水下二三米处就能看清鱼的种类和姿态,看着它们挂在网上,张着大嘴,扭动着身躯离你越来越近,一种难以言表的惬意会使你放慢起网的速度把玩欣赏。

哲罗鱼属鲑科,近年来在新疆盛传的喀纳斯湖水怪就是这种鱼,我在三十多年前就见过它,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它体形巨大,在淡水鱼中仅次于鲟鳇鱼,也是肉食性鱼类中最凶猛的鱼种之一。它非常贪食,觅食时间多在日出前和日落后,往往由深水游至浅水岸边捕食其他鱼类和在水中活动的蛇、蛙、鼠类和水鸟等,白天很难见到,但也有例外。一天中午,我们想靠上一处沙洲歇晌吃饭,离岸边还有二三十米时,站在船头的李福祥忽然指着前方压低嗓门对我喊道:“快看,那儿有一条大鱼。”我定睛一看,果然,在紧靠沙滩的浅水里有一条硕大的鱼影,足有一人来长。我试了试水深只有一米左右,正常下网肯定不行,两人一商量决定下水兜它。我划船,他下水牵着网头,慢慢地从两面包抄过去,等大鱼发现想掉头回蹿时便一头撞进了网里。好家伙!一条扁头、尖吻、满嘴利齿、背部粉红、腹部银白的大哲罗鱼,足有一百多斤。说时迟那时快,大鱼受了惊吓,裹着网衣就往深水里钻,我赶紧将船冲上沙滩,跳下船跟福祥一起奋力将它拽上岸。都说虎落平阳、鱼上沙滩就威风扫地,这条大鱼可不一般,只见它威风凛凛地张着大嘴,裹着网衣在沙滩上翻转打滚,铁锨大的尾巴左一下、右一下扫得飞沙走石,无法近人。眼看捂扎不住,我急的得不知所措,还是李福祥有招儿,只听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抓起砍钩一个鹞子翻身骑在鱼背上,照着水桶大的鱼脑袋武松打虎似地一阵猛砍,紫红色的鱼血淌了一地,大鱼终于不动弹了,平整的沙滩硬是被它巨大的身躯滚扫出了一个大沙坑。这条哲罗太大了,两人用蹬杆子穿过腮帮子抬着走,尾巴还拖在地上。李福祥可会吃了,他剖开鱼腹,取出暖瓶大的鱼肚,翻转洗净后套在树棍上,抹点儿盐架在火上烧烤。一会儿功夫鱼肚由白变黄,滋滋冒油,膨胀变厚,散发出阵阵香味。俩人抄家伙切丝凉拌,一顿猛造,一瓶北大荒喝了个底朝天。

那时的黑鱼泡乃蛮荒之地,野兽很多。一天夜里,大家刚睡下,忽然听到门外有“咔哧咔哧”的声音,隔着门板缝一看,一只跟人一般高的狼直立在门外用前爪捞抓挂在屋檐下的鱼干,爪子够不着就顺着门板滑下来,发出怪声。胆大的张胜文拿起一根炉钎子从一指宽的门缝里狠狠地捅了过去,只听狼“嗷”的一声跑了,炉钎子上沾满了狼血。第二天一早,大伙顺着血迹寻找,走了二里地也不见狼迹。白灯滩地多黑熊,当地人叫它黑瞎子,喜欢吃鱼。为了防腐,我们将白天打来的鱼剖开后撒上盐,就地挖坑腌上,这就招来了黑瞎子,头两天的鱼全让它连啃带咬祸害了。

秋边子打的是趴窝鱼,每一网鱼获量差别很大,但有一天早晨很奇怪,四条船几乎同时起获了一二百尾清一色的大鲤子。大家兴奋了,一网接一网,渔船来回穿梭在江面上。打到中午,鱼获量不但不减反而更多,最多的一网有二三百尾,压得船头都沉下去了。有经验的王道增立刻判断是别拉洪的涼子跑鱼了。别拉洪涼子位于黑鱼泡上游,素来以高产出名,一旦破了铁丝勹,十几万尾鱼一夜之间就会跑个溜干净。对打鱼人来说,鱼就是兴奋剂,四条船不吃不喝,从早晨一直打到天黑,卸下的鱼堆在沙滩上成了一座小山。大家实在顶不住了,有人建议先睡一觉,明早起来接着打。王道增委婉的说:“实在累了就歇着吧,但指望明天还有鱼那是做梦。”果然,第二天早晨,鱼群魔术般地消失了。大家悔恨中带着歉意,看着王道增面面相觑。

白灯下游有个地方叫“掉汽车”,因十几年前一辆苏军的卡车掉进冰窟窿而得名。那是个令打鱼人既垂涎又讨厌的鱼滩,水不深但江底布满了倒木树根,渔网一旦挂上摘都摘不下来,鲤鱼群最喜欢在那里趴窝。我经不住鱼的诱惑,在鱼期结束回抓吉路过“掉汽车”时下了一网,结果打了几十尾鲤子,拽上来半船树根,渔网扯了个零碎,真是得不偿失。

深秋,乌苏里江的傍晚特别美。夕阳把水平如镜的江面染成橘红色,那天、那水、那船、那人都披上了红装。岸边的树林将它伟岸的身影投入水中,阴森森、黑黝黝,神秘莫测,在船上看,似乎离岸的距离远了许多。归巢的寒鸦在树林上空盘旋着,一串串黑点上下翻飞,就像五线谱上欢腾跳跃的音符,此起彼伏的聒噪声在寒秋的夜空中回荡,尤如一首大自然的小夜曲。天色更暗了,水面由橘红变成黛青,返航的渔船在黝黑的江面上忽隐忽现,无声地滑行,唯有棹桨起落时溅起那琼浆玉液般的水花仍然顽强地反射着最后的一抹残阳,船尾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弧形的,金光闪闪的航迹,久久不散……

十六、跑荒

东河屯子小,周边被森林和草甸子包围,每年春秋两季,气候干燥、草枯叶黄,极易发生山火,当地人叫跑荒。1969年春天化完雪,刚到东河几个月的知青们就见识了一场令城里人毛骨悚然的荒火。

一大早,屯子西边的天空中就飘荡着缕缕林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柴味。老农李振清站在牲口棚外的坡岗上向西边眺望,嘴里喃喃地叨咕着:“跑荒了,老天爷保佑,现在刮的是东南风,等转过风向就毁了……”

下午,风向变了,西北边天空黑压压的浓烟开始朝东河方向移动,不明就里的知青们从当地人紧张的神情中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张守来骑着马去后山探视火情,回来后告诉我们,大火离东河仅五六里地,后面的林子全着了。全村人立马紧张起来,停下了手里的活,集中到牲口棚外的空地上听候调遣。知青们从未领教过荒火的厉害,面对眼前的紧张局势,既害怕又兴奋,忐忑不安地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火从西北来,首当其冲的是牲口棚和与它相连的羊草围栏,里面堆放着几万斤干草,犹如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一旦着了,顷刻间就会使整个屯子陷入火海。张守来带了十几个人在距离牲口棚北面几十米远的坡上打了一条长长的防火道,全村男女老少抓起笤帚、铁锹、草叉、麻袋等一切能用的工具,在队长的指挥下守候在各自的岗位上严阵以待。烟雾笼罩了整个屯子,越来越黑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片又宽又高的红光,在火光的映照下,茂密的树林在大地上投下一大片光怪陆离的魅影,狂风中已能听见树枝在燃烧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一阵阵的热浪袭来,预示着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火来了!”只见一条五六米高的火舌从林子里蹿了出来,所到之处,高大挺拔的树干立刻像火炬一样燃烧起来,在屯子的西面形成了一面巨大的火墙,步步逼近。张守来一面指挥大家扑火,一面亲自点燃了防火道外侧的野草以火攻火。荒火在防火道前面站住了,转而向南北两个方向扑去。燃烧的老鸹窝在空中飞舞,像一个个巨大的火球,落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最近的火头离牲口棚只有几十米,随时都有被点燃的危险。孙吉鹏告诉我,马识火情,赶快撵出去,让它们自寻生路。我俩冲进了牲口棚,里面烟雾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十几匹马似乎预感到了危险的逼近,瞪圆了眼睛、竖直了耳朵,打着响鼻,凄厉地嘶鸣,并不停地用蹄子刨砸着地面。我俩用镰刀一一割断了缰绳,马群奔涌而出,四散消失在火光中。

天上下起了小雨,如同火上浇油。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越烧越旺。火!火!!火!!!到处都是火。整个屯子被映照得如同白昼,从山坡上望去,如同一艘在火海中航行的船,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终于,一条火舌趁着人们四顾不暇的空隙,跃过了防火道,向草垛逼近,十几米的距离,别说直接点燃,烤都可能烤着了。张守来急了,大喊一声:“堵住它!”率先冲了上去,男女知青们奋不顾身地紧随其后,与烈火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近在咫尺的火龙咆哮着,跳跃着,舔着长长的火舌向人们逼来,眉毛烧焦了,头发烤着了,飞溅的火星在脸上、手上燎起了水泡,热浪和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像含了一块火炭,但没有一个人后退。不要命的陈浙新追着火头打,身上的棉袄几处起火,险些被身后的烈火包围,要不是当地农民硬将他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烈火在勇敢的东河人面前气馁了,退却了,从东西两面悄悄地绕过屯子,向草甸子和北岗方向逃窜。我们保住了自己的家园。

十七、崔翰利沟

我查遍了比例最小的抚远县地图和网上所有的搜索引擎,仍然找不到“崔翰利沟”这个地名,甚至连发音相近的链接也没有。也许它只是当地老人们约定俗成的一种叫法,然而,它却在我的记忆里萦绕了整整三十八年,它是我心中的伊甸园。

从东河往南,沿着去别拉洪的爬犁道走三十里地左右就到了崔翰利沟。那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漫坡丘陵。纵横交错的小溪将方圆百里的黑土台地切割成高差相近、面积相当、地貌相仿的一个个土岗,岗上是遮天蔽日的森林,溪边是绵密茂盛的水草,清澈的溪水托载着五颜六色的落叶蜿蜒漂行在土岗间,最终汇入周边的沼泽湿地。由于崔翰利沟地处东河与别拉洪这两个相距25公里的居民点之间,在二龙山至抚远的战备公路修通以前,除了冬季从海青来往抚远偶尔有爬犁路过外,平时几乎无人光顾,因此基本上保持着原始状态。

1969年2月,因为要给新来的知青盖宿舍,需要梁柁之类的大木料,队里安排了一些劳力进山伐木,我随着几挂马爬犁第一次进了崔翰利沟。冬日的太阳发出惨白而无力的光,天冷得出奇,湛蓝的天空中忽然飘起了细如砂糖的雪花,当地人告诉我,那叫清雪,实际上那不是雪,而是空气中的水份凝结成的冰晶,所以只有在极寒冷的晴天才会出现。随着路途的延伸,地貌发生了变化,稀树湿地逐渐向成片的树林过渡,树木越来越大,林子越来越密,终于,崔翰利沟到了。那是一片多么浩瀚的林海呵,银装素裹,无边无际,我立刻被那原始、粗犷、充满野性的森林震撼了。一抱多粗的大树摩肩接踵,鳞次栉比;高大的树冠即便是落尽了枯叶,仍然枝节横生,斗角钩心,显得那么张扬,那么霸气;清晨的雾气在挺拔的枝干上凝结成珊瑚般的树挂,晶莹剔透、银光闪闪;树杈上、树桠间长着一种叫冻青的寄生植物,在寒冷的冬季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红玛瑙般的果实,在这个银色的冰晶世界里发出耀眼的红光。空山无人,万籁俱寂,我扯着嗓子吼了一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汉……汉……汉……就像有人唱和着,在茫茫林海中久久徊荡。声波震落树上的积雪,飘飘洒洒落了我一身。一只狍子被我的唱腔惊醒了,在离我七八米远的草丛中探起身来,伸直脖子,竖起耳朵,瞪着大眼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第一次近距离与狍子相遇,茫然不知所措。忽然,它意识到了什么,后腿一蹬,箭一般地跳窜了起来,白色的尾巴随着身体的起落一撅一撅地消失在密林深处。这时我才发现,在林间的雪地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各种动物的足迹。李大爷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这是狍子,这是野猪,这是兔子,这是狼……我问他这片林子有多大,他说一天也走不到边。望着茫茫林海,我想,这儿的春天一定更美。

1971年春天,我打猎来到了崔翰利沟。春天的森林全然没了冬日的空灵,显得格外拥挤。高大的树冠枝繁叶茂、层层叠叠,犹如一顶顶巨大的华盖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周围阴森森、黑幽幽,充满着神秘。抬头仰望,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一束束漏下来,在枝叶的晃动和雾霭的升腾间变幻着光束和色彩,稍纵即逝、光怪陆离。我端着枪,在树林里搜寻着猎物。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腐叶,踏上去软绵绵、潮乎乎,似乎能踩出水来。林木间荆棘丛生,杂草遍地,穿越非常困难,只有沿着溪边才能前行。溪水在落叶和草根的常年浸泡下呈现出一种特有的浅棕色,随着地形的蜿蜒起伏,悄无声息地向低处流淌。倒伏的朽木横担在小溪两岸,斑驳的树干上长满了各种不知名的菌类。裸露在水边的树根盘绕卷曲,上面覆盖着墨绿、紫红、橙黄色的苔藓,色彩斑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密林里特有的气息,浓重、绵密、沁人心肺。周围静悄悄的,偶尔响起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叫,随着一阵扑拉拉的振翼声渐渐远去,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在春天的密林里狩猎,视野太小,加上没有经验,走了一个多钟头连根兽毛也没见着,我不禁有些丧气,在一块林间空地上找了个树墩坐下休息。这是一片被荒火烧毁的树林,方圆有几百米,看着那些十几米高,虽然直立但已是通体焦黑的树干,仍能依稀想见此处当年的繁茂。地面上已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次生树,尽管只有半人高,但十年后必定又是一片年轻的密林。大自然就是这样,在造物主的安排下此消彼长、生生不息,只要没有人为的破坏,这种自我繁衍将永远延续下去。周围视野开阔,从远处观察树林,又是一番景色。自然状态下的林木是按群落生长的,尤其是杨树和白桦,成百上千棵连绵成片。杨树林青翠碧绿,桦树林杆白叶黄,远远望去,宛如一幅天然油画中巨大的色块,在春日的照耀下反射出生命的光彩。起风了,寂静的山林在春风的吹拂下霎那间活了起来,树影婆娑,婀娜摇曳,翩翩起舞。呼啦啦的林涛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犹如一首生命交响曲,在造物主的指挥下,歌唱生活、颂扬自然、赞美和谐,这是真正的天籁之音。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手中的猎枪似乎成了这首交响曲中的不和谐音。走吧,悄悄的,不要打破这里的和平与宁静。

三十八年后,我又一次踏上了这块美丽的土地,但当年那浩瀚的森林已经消失了,在人类贪婪的犁铧下永远地消失了。

崔翰利沟——我梦中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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